嘉岚早起下楼,顾家佣人已摆好了早饭,顾昭正坐在桌边喝着粥看报,脸大半隐在报纸里,只露出靠近嘉岚的这半边,轮廓十分明朗,像古典时期的雕塑,恰到好处的杂糅了力量与温润的美。他已收拾停当,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全不像大半夜没睡的状态。听见嘉岚下楼的动静,头从报纸里抬起来,朝他笑了笑:“起来啦?昨晚睡的还习惯?”他穿的是一身浅灰色的西服三件套,一条深蓝斜纹的领带,衬的脸色深敛沉静,眸底窅深似海。
嘉岚昨晚住的是二楼南向的客房,虽说是西式的小洋楼,布置却全按着中式来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房间和她以前家中的卧房有些相似,只是少了他母亲强行安置的佛龛,多添了些书,皆是些翻译的外国,还有厚厚的一摞《新青年》和一些财经报纸。不过,那也是她出国之前的家了,这些年沈家逐渐有式微之兆,早从旧时带花园的老宅中搬了出来。
“托福,还不错。”嘉岚在他右手边落座,淡淡回了一句。她昨晚的确睡的不错,那房间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淡香,似艾草,有宁神的功效,她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没翻几页,就睡着了。
落座之时她的眼睛不经意瞥了瞥顾昭正在看的报纸。对着她的那面是第四版,那上面有一行字不觉引起了他的注意:“外交次长季言庭严正声明与革命党绝无往来。”
季言庭是言舒的大哥,长他们十来岁,嘉岚常在季公馆行走,对他再熟悉不过。他前不久才升任外交次长,目前虽还在沪上洋人间周旋,但已定了来年春北上赴任。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发这种声明?
嘉岚带着好奇,往那报纸上认真看了一眼,一目十行地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还不等他细细琢磨,顾昭已放下报纸,笑着问:“想吃什么?李嫂做了小米粥,馄饨也是现成的;西式的话还有凯司令的牛角面包,牛奶豆浆都有。”
那张报纸就像一堵横在二人之间的墙,嘉岚正对着这一堵墙发呆,那墙轰然倒下来,她不免一怔:“就、就粥吧。”仍念着季言庭的那段声明,她好一会才真正回过神来,见顾昭已低头继续怡然自得地翻那张报纸,忍不住问:“护军昨晚在季公馆抓了多少人?”
顾昭仿佛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头也未抬,淡笑道:“一个也没抓。季言庭是政府的人,背后的靠山一座连着一座,放心,没确凿的证据,陆新铮没那个胆子。”
嘉岚立刻警惕:“顾先生这话说的好笑,我有什么需要放心的。”
顾昭不与他置辩,唇角的弧度轻轻向上扬了扬:“哦,沈小姐昨天原来不是要去参加季少爷的生日会啊,是我多想了。”
不知是不是顾昭半带戏谑的神情激起了嘉岚的反叛,他下意识就要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心里突然一凛,念头还未转老,已脱口而出:“你昨天在街上抓我是为了救我?”
这倒有些出乎顾昭的意料,他神色有了短暂的停顿,旋即继续露出他那狐狸般的笑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徐徐将报纸一折,撂在一旁,笑道:“我倒不知道自己还平白赚了个顺水人情。”
嘉岚那话本就唐突,被他这么一调侃更显得自作多情。她面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转开眼,正巧李嫂将一碗粥端到他跟前,刚从锅里盛出来的,面上还冒着热气。嘉岚因念着两人的对话,想都未想,就掩饰着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白瓷勺子刚触到舌头,她烫的下意识轻“啊”一声,整口粥又吐回了碗里。
顾昭闻声立刻放下勺子,眉头一皱,抓起手边的餐巾递给他:“多大人了,喝个粥都出事故。你在我这多住两天,别说救命之恩了,有的是恩欠我。”转头吩咐佣人:“李嫂,沈小姐的粥脏了,麻烦再盛一碗送过来。”
嘉岚连忙劝阻:“不用那么麻烦,这碗还能喝。”
顾昭轻笑:“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昨晚算计的本事呢?怕添麻烦就赶紧把我交代给你的大事办了。”
事态的发展腾腾挪娜,终还是很快绕回了原点。嘉岚脑中尚盘桓着报纸上的新闻,勺子机械性地在碗里翻了几下,过了一会,总算踟蹰着开口:“瑞隆船厂的事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
“不必只是了,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梁行长。要么这样,你满足一下我的恶趣味,我保证不为难他。”
嘉岚下意识皱眉:“什么恶趣味?”
顾昭抬眸,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笑道:“我就是想看看梁行长是不是真对你那么情深意重——尔虞我诈久了,也让我找找赤子之心,怎么样,只要他真舍得为你花这六根黄鱼,我保证他怎么送来的,还怎么给他还回去。”
“顾先生戏台上的戏没看够,还要我们现实生活里唱给你看?”嘉岚算是明白了,在顾昭的眼里,他们这些人都是皮影戏里的皮影,别说尊严人格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就连个实在的形体都未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