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岚最恨上海的初夏,雨一场接着一场,出个门,身上干爽不到一刻,又湿了。那雨还不像盛夏一样干脆利落,粘粘乎乎的,像飘在这世上的孤魂野鬼,逮着个有点活气的人,就扑上去。甚至连东西也不肯放过,一个月下来,家里边边角角都生了霉斑,迫切地盼一个艳阳高照的天,好将它们晒个魂飞魄散。
正巧今天如了愿。
嘉岚已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自回了国,除了和梁淞铭听了两场音乐会,还听出一肚子不愉快来,她就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是老友季言舒过生日,请了一些震旦的老同学,听说她回国,纷纷要求聚会,实在躲不过,才勉强出来应酬。
季公馆离外滩不远,梁淞铭供职的华亚银行就在那附近。嘉岚有意无意地早了两个小时出门,到法租界时觉得时间还早,便让车夫直接拉去了外滩。
她和淞铭已足有一周未见,以前就是再忙,淞铭也会让人给她捎个口信。这次两人在音乐会上起了点口角,一置气一疏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个礼拜。
那天淞铭因为加班到的晚了些,来的时候音乐会已经开了场。嘉岚并不多介意,见他神色疲惫,一见面,习惯性地上前抱了抱他,拖着他的手就往里走。相拥时淞铭身体不自觉僵了僵,两手一相触,他更像遭了电击,下意识甩开嘉岚。嘉岚惊愕回头,看到他那双盛满疲倦的眼里莫名添了焦躁:“别这样,都是人。”
人都在里头,街边除了隔街的夜宵铺和几个零星拉黄包车的,哪来的什么人?
更何况,都是人怎么了?他们情侣两人抱一下牵个手,是伤天还是害理了?
淞铭比嘉岚大,在感情的路上一直是他引领在前,他一退缩,嘉岚一下子有些茫然,连质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于是音乐会没听成,反而一甩手,回了家。
过后嘉岚才觉得自己幼稚,这几年两地相思白煎熬了。给淞铭的寓所打电话欲冰释,正巧他出了门。嘉岚守着电话机等他回来打给自己,然而等到半夜,也未等到那声铃响。
嘉岚心里涌起些不快——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从来都是淞铭追着往沈宅打电话,竟然有忘了的一天。
怕不是忘了吧,可能是最近事忙?在音乐厅前看到他时他不正憔悴的厉害?她心里颠三倒四、一团乱麻,找出近期沪上的报纸来看:法租界新开了一家舞厅,虹口德国人的船厂正在罢工……除此以外就是直奉战争那些事,军阀依旧像他出国时那样的跋扈,然而战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这十里洋场来。
难道是他自己遇上什么事了?
嘉岚耽不下一刻的惦记,坐立不得,原先那点鸡毛蒜皮的不快一开始还燎的她五脏俱焚,但搁了一个礼拜,早不知什么时候起沤成了别的滋味。此刻除了想见见他,没什么别的念想。正好今日上季公馆,“顺”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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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岚在汉口路之前的一个路口下了车。那里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一口大炒锅支在店口,里面翻出炒栗子热闹的香,像一条灵活的小细蛇,不由分说的往人鼻子里钻。
淞铭嗜炒栗子成瘾,以前嘉岚借住在他家时,总见他饭吃了上顿没下顿,栗子却一粒也不肯少。那时行里银根吃紧,淞铭到处写信求人施以援手。嘉岚总见他挑灯写信,旁边搁着一捧糖炒栗子,往往眼睛还盯着信纸,手已忙中偷闲的去往纸袋里去掏栗子。嘉岚看不过,反正富贵闲人一个,索性自告奋勇坐到他身边替他剥,后来山重水隔、鸿雁传书,还不忘调侃:“人家红袖添香,我红袖剥栗,你这也算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想着不觉牵动唇角,笑了笑,下了黄包车、付过帐,就往街对面来。街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衣香鬓影擦着破履烂衫,这就是租界。
这一带洋人多、有钱人多,服务这些洋人大亨的穷苦人也不少,间或还夹着一些叫花子、地痞混混,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嘉岚喜欢这么融杂的市面,像铜皮大锅熬白骨汤,有鲜活热烈的气息;然而却受不了这样泾渭分明的融杂,一如油和水倒在一起,明明拿一个容器盛着,里头却丁是丁卯是卯,剥离的彻彻底底。
见那黄包车夫一头大汗,嘉岚顺手多给了一角钱。车夫哈腰道谢,她见着那佝偻的腰,眸光不忍多耽,转头就走。可还没走到街心,忽“叮玲玲叮玲玲”,满街猝不及防地响起铃来。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