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牛舍亮堂了不少,视物已能一目了然。我看到老姜头的眼睛开始发红,眼眶里似乎有了泪花。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老姜头,他老人家眼睛中的眼泪已从眼眶中一颗接一颗地掉落下来。
老姜头在哭,这让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六十岁的老人,当得知自己养了十年的水牛得了重病,心疼难过到要掉眼泪……
在场的人应该都看到老姜头眼中泪珠的掉落,听到带有轻微哽咽的哭声。正当大家不知所措时,更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突然,水牛前脚双膝跪下,后肢卧地。
老姜头在努力控制自己情感的宣泄,不让哽咽发出更大的声响,双手抱住牛脖子的他也随着牛的前肢跪地顺势坐到了地面上。
“哎哟,大家看,水牛的双眼也在掉眼泪。”我惊呼一声。
我在农村生活了三年,社员们在日常田头歇息、闲聊时,说起过“有关牛掉眼泪的事”。牛什么时候才会掉眼泪,没有一致的说法,较多的说法是:“是当老牛知道自己要被主人宰杀时,会跪下淌眼泪”。
今日水牛流泪,难道它以为牛舍这么多人是来协助主人宰杀自己的,它跪下流泪企求主人别杀它。
想一想这么一个分析结果,似乎有悖常理。水牛应该明白,牛舍中这么多人(昨日的人还要多),真要宰杀它,昨天就该动手。而且,从昨天傍晚开始到现在,这么多人也没有把它怎样,还时不时地给它揉揉那难受的腹部、给它食料、给它饮水,更没有看到有凶煞煞的人亮“家伙”想杀它。所以,此时水牛不应该流泪,那它为什么双膝跪下对着老姜头流泪,难道它感受到老姜头内心因为心疼自己而哭。它陪着老姜头一起哭。
人们常说牛通人性。老姜头与水牛相处,又是从牛崽喂养到成年,他俩之间,老姜头一声吆喝,水牛一声“哞”叫,彼此就知道对方的心意。
水牛整一天在生病期间,没有见到主人,现在主人来了,它在主人对它的抚摸中感受到主人对它的关爱,于是,就像一个孩子在生病时,没人在旁陪护;摔了一跤时,没人搀扶;受人欺负时,不见有人助拳。现在当盼望许久的父母终于出现在孩子身边时,孩子一肚子的委屈化作阵阵哭声来回应父母的安抚。
在水牛的眼睛里,这些围着它转的不认识的人,使它四蹄被捆,动弹不得;嘴被“噙”上一根圆木棒,任嘴巴中的唾液顺着齿缝、嘴角边点点滴滴溢出;劳什子的管子伸进喉咙里后再拉出伸进,那个欲呕吐的难受劲无法忍受;那个小矮个子老头拿着亮晃晃、尖尖的不知什么利器在肚子上摆弄着,刺进肚子一霎时,那个痛啊;最让我水牛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小老头又把不知什么液体给灌进了我嘴里,那个味儿真难闻,进了胃里后,胃就开始翻江倒海般地折腾,想死的心都有;这还没完,最后被这个小老头给斜吊在河湾斜坡的树上,半天的光景,我的脑袋只能昂着,不能动弹。
今天,水牛向老姜头跪下掉眼泪,我想,应该是水牛在向老姜头,它的主人诉说心中的委屈:你老姜头,我的主人,在我生病时,最需要你在旁看护时,你却消失了整一天,不见人影,现在才来,你的牛儿你不管了吗?
老姜头也可能已意识到就是因为自己在交待儿子给儿媳妇传话时:“中午不要忘了给牛喂食”,交待得不够明白清楚,致使牛儿过量食用青饲料而犯了牛肚胀病,说到底,牛犯病的责任完全在于自己的疏忽。
面对着牛儿不停流淌着眼泪,牛舌头不断地在老姜头脸上、身上舔着(老姜头因流泪,泪液中的盐味吸引着牛儿的牛舌头);牛头还直朝老姜头怀中磨蹭(主人坐在地上,哭着;又因心里难受,心跳加速;更是大热天的,身体散发出的体味在胸腹部特别浓烈,这是牛儿早就熟悉的主人的体味)。
憋了许久光流泪不出声的老姜头,此时满头白发根根竖起,喉咙间突然迸发出声嘶力竭一嗓子哭声,声音嘶哑又显凄厉。
这一声哭音窜出牛舍,在河湾上空盘旋回荡,牛舍左右两边几十米范围内的社员们都应该听得到老姜头的这一声哭腔。
老姜头这一声哭腔冲出喉咙口后,再也“不能”自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中还夹杂着老姜头的说话声:“牛儿啊,老爹只顾自己脚上的伤,而忘了牛儿不是什么新鲜草料都可以随便吃的啊;牛儿啊,昨天傍晚,我们从燕王医院回来,船过叶径河时,看到牛舍有许多人,本应该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哪知道回家吃过晚饭,往床上一躺,就一觉到天亮了;牛儿的命,差一点儿就丢在我‘老不死’手里啊,老爹是老糊涂了。”说到这里,老姜头抬手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朝阳一看,老爹在自抽巴掌,慌忙蹲下去,一把抱住老爹,心疼得带着哭声说:“爹,您别这样,没有人责怪你,姜队长他们领导也没有说你半句不是。来,爹,我把你抱起来。”
看着朝阳泪流满面的样子,我也一阵难受泛上心头,感觉眼眶有些湿了。
老爹扭着身子不肯起身。又对着站在旁边的顾医生俯下身躯纳头便拜:“顾医生,我和牛儿一起谢谢您了,是您救了牛儿的命,我还能继续活下去,还能继续照顾牛儿,如果牛儿死了,我也活不了啊。”
顾医生看到老姜头坐在地上朝自己作叩拜状,忙弯腰双手扶住老姜头的肩:“老哥,不要这样,牛生病是常有的事。你的牛儿命硬着呢,死不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当它生病时,老天爷会安排我们来搭救它。老哥,别哭了,自己身体也要紧,牛儿接下来还要靠你照顾。”
顾医生直起身,对朝阳和我说:“你俩把老哥抱起来放到干草垛上,让他靠墙歇着。已是六十岁的人了,身体好着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你爹自己脚伤着,又心疼牛儿,再自谴自罚,真就憋出什么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