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宴之后,言欢按理该返回澜沧,但双生蛊之事未解,她自己的事也没有一丝进展。她便以在大楚游历学习之名留了下来。
李晏果真说到做到。自千秋宴上对言欢说过要多多拜访,真是多多拜访,几乎每日都到驿馆来。言欢自然是戒心十足,生怕自己露出一点昔日的影子来,每次见面都一身严整,面覆轻纱,言语间冷淡而客气。只是李晏仿佛浑然不觉,点卯般每日巳时来,申时走。行事虽然不按常理,但表现却可称得上是谦谦君子。神色虽是一贯的清冷,但优雅守礼,加之容貌俊美,风度翩翩。言欢倒还没什么,她的侍女白伊和白华早已被俘获过去,每日李晏来时,倒是比言欢还要热情,端茶送水,极是殷勤。
李晏每日来不过是清谈,二人以论及澜沧风物始,渐渐扩展至天文地理,各地民情。他始终未表示出对她身份的疑心,言欢既释然,又有些失望,同时,心底还隐隐有些难过,想来他真的只是对澜沧的玖黎神官有兴趣。
偶尔李晏来时,遇见言欢有些神殿要务处理,他也不告辞离去,随便寻了间屋子或自己跟自己手谈,或取卷书来看。不久,他竟是让驿官安排了隔壁院子给他,命人从王府搬了许多东西过来,先是按照自己喜好布置了选好的院子,末了竟连言欢住的院子也一块布置了。言欢看着更换一新的床榻几案,一时间哭笑不得。难得的是这些都合了她的心思,件件雅致可喜。
布置院子只是个开始,不久,王府的厨子也落户到了驿馆。日日所做竟然都符合言欢的口味。不止是一日三餐,还有各种药膳补汤。白伊白华就快成了李晏的丫头,在他的叮咛下,总是盯着她各种进补。不知道是不是补药起效,她原本苍白的面上已有了血色,一直拖拖拉拉的内伤已是好了大半。
李晏如此执著,言欢表面依旧是不假辞色,但心已是软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这段日子里以来,她竟已习惯了他这样的陪伴。对她来说,经过那么多的悲伤、痛苦、孤独,此刻这样的日子就如同偷来的一般。过去如何,未来怎样,她不去深想,亦不敢深想。命运偷走了他们五年的时光,就当是将这段时日补偿给她的吧。
深夜,毓王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李晏坐于案前,面前的文书摞了尺余高。他一本一本细细翻看,眼前蓦地一暗,是琉璃灯内的一只火烛燃到了尽头。一旁的杜渲急忙唤婢女来换。婢女手脚极利落,须臾又端了盏琉璃宫灯上来。
杜渲将那盏灯在案上端端正正放好,“殿下,这般夜了,歇息吧。”李晏恍若未闻。杜渲口中嘀嘀咕咕,“殿下日日去驿馆,如今那驿馆都快成第二个毓王府了。况且,殿下白日在驿馆,夜里还要回来处理公务,长此以往,怎么吃得消啊?”
按大楚制,成年皇子是要领政事的,只是领政事有领政事的不同,李恒就只挂个闲差,依旧可以一身轻松吃喝玩乐。但到了李晏这里,他默默领了户部与吏部这两个最忙碌最琐碎的部门差事。他为人低调,又一贯勤勉,事事亲力亲为。朝内外说起毓王,倒是竖大拇指的居多。他这般勤力,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守住她的坚持,同样也是他的,而且,若是当年的他像今日这般,是不是就可以护住想护住的人,是不是就没有这五年的无奈和遗憾。只是,世事不可以重来,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殿下,殿下,”杜渲见李晏怔怔出神,低声轻唤。李晏回过神来,放下手中文书,忽然问了一个与眼前绝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杜渲,你说女儿家最喜欢什么?”“呃?啊,”杜渲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女儿家喜欢、喜欢、”这可真有点难为了小侍卫,话说他认识的女子也屈指可数,他期期艾艾道“无外乎是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吧。或者是些小玩意儿。”
“是么?她才不似那寻常女子!”李晏的唇边竟泛起一缕极淡的笑意,只是他语声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下过了几场春雨,大楚便进入了初夏。早几日李晏便对言欢说,要尽地主之谊,带她去看看大楚风貌。
这一日天气晴好,旭日风暖,草木含翠。李晏比平日来得略早了些。他镇日来这里,一应仆役早已是习以为常,见他来了,立即便有人进去通报。
他便负手等在院中,院子一角种了藤罗,密密匝匝爬了满架,那抹浓绿仿佛要滴落下来。其间,有零星的白色花朵淋漓披垂,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空气中,细密的花香在暗暗浮动。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李晏慢慢转身,隔了回廊花窗,隐约见一个浅浅身影正沿廊轻盈而来,须臾,言欢一袭浅樱色绉纱衫子,月白湖罗裙,面覆轻纱,娉娉婷婷站在他面前。只不过是普通的大楚仕女服饰,穿在她身上,却清新而美好。今日的他亦是一袭普通澜衫,头上戴了襦巾,也是最普通不过的士子装扮,却儒雅俊秀得不成话。这一刻,她不是背负仇恨的言家二公子,也不是什么澜沧神官,他也不是大楚毓王。他们只不过是这红尘里最普通的一对男女。
李晏极自然地扶着言欢上了马车,言欢亦没有问他去哪里。
马车驶入人流熙攘的西市坊,在一家金碧辉煌的楼宇前停了下来,白伊打起了车帘,言欢下车抬眼去看,竟是一家银楼。言欢回眸望向李晏,后者以手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目光轻飘飘地转了开去,仿佛不敢看向她这里。她发现他耳后有可疑的红晕,心中不由暗笑,暗笑之余却是疑惑,他这般生涩,难道这五年来他不曾向旁的女子表达过倾慕之意。她心底有小小的期盼和窃喜。却忽然想到,眼下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针对神官玖黎的,不由得暗暗失望。
进了银楼,老板见他们气度不凡,安排坐了楼上的雅间,金珠银翠,花钿钗环,流水般地一盘一盘送了上来。言欢自是不能拂了李晏的好意,但她却也志不在这些,五年前她易钗而行,五年后她已不再有这些小儿女的心思。因此,她都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突然,她看到了案上最近的一方托盘内有一支玉钗,那支玉钗与其他颜色鲜艳式样新奇的珠翠比起来普通至极。只是一抹素净的莹白,钗头上雕了一朵小小的梨花。
言欢伸手将那支玉钗拿在手里,假若那只玉佩还在,倒是可以和这个配上一配。想到那只已遗失的玉佩,她不由得向李晏望去。李晏自进来后,便一直负手立在窗边,只是看着楼外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此时,他正好回身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他眸色深沉,其间仿佛有细细碎碎的流光浮动,言欢一时怔住了。
李晏向她这边走了过来,见她手里的这支梨花钗,心中微微一动,问道“可是喜欢这个?”“不、不是。”言欢猛然醒悟过来,生怕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她正要将那支钗放回去,李晏却从她手上接了过来,无比轻柔地将那只梨花钗端端正正地簪在她的发间。簪毕,低柔道“很好,很合适。”言欢躲在面纱后的脸不由得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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