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流村,是位于母猪河中流的村子,从壶山上下来,穿过惜福镇,再走个六七里路就到了。村里人大部分都姓邓,这男人就叫邓树,死的人是邓树的儿子。本来好好的一个孩子,前几天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前后七八天工夫,连大夫都没查出是啥病来,人就不行了,今天下午咽了最后一口气。
人死之后,有条件的人家会请道士或者和尚做法事,祈祷死者早日往生。这些法事其实大部分无甚必要,因为一般人死后,自己就会前往鬼门,除非一些横死的、心愿太重的,需要专门作法清除怨念执念。不过送上门来的钱陆有德不会不赚,在他看来,这还能给生者一个心理安慰,算是做善事,所以邓树找到陆有德后,他马上就同意了。
当地的习俗同外乡很多地方一样,人死后要停尸三天,道士一般在停尸的第一天就会到场,虽然天色已经晚了,但拿人钱财给人干活,师徒两个就连夜跟着邓树去了村子里。
中流村有一百多户人家,顾十良和陆有德去村子里的时候,恰好见到近半数人聚集在村口,村里大部分孩子都在,他们正在送三个人离开村子。这三个人坐在一辆牛车上同乡亲和孩子们道别,车上有一些搭帐篷的用具和几个大箱子,他们之中,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微微佝偻着腰,瘸了一条腿,除了眼神略有些怪异外,总体上还是十分面善的;一个大约二十多岁,高高瘦瘦、脸皮白白的,瞧着有几分油滑;还有一个生得十分高大强壮,像大猩猩多过人,有些难分辨年龄,可能十七八岁,也可能三十几岁,说话不太利索,还不时愣呵呵地笑。
据乡亲们说,这三个是行走江湖的艺人,专门演布袋戏的,最近在村子里表演,据说因为演得太好,村民们都不想让他们走,特别是孩子,有的竟在村口直接大哭起来。陆有德他们三个来村子的时候,与这几个艺人匆匆打了个照面,年纪大的那个艺人看到邓树,专门走过来和他说了几句话,大概就是劝他节哀之类的,邓树谢过之后,才带着陆有德和顾十良进了村子。
给死者做法事,涉及亡故亲人,只要家里不是太差钱的,都不会吝啬,给三五个大洋是常见的,但这邓树瞧着一脸穷苦相,怎么看也不像个有钱人,但他在道观的时候与陆有德商量,还是答应给一块钱,这对一般老百姓来讲已经不算小数目了。但到了邓树家里,真正看到他家的情况,陆有德不免震惊,他家里穷得可怜,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陆有德一时觉得这钱挣得有点昧心,不过他仅存不多的良心只是微微痛了一下,随即就将这件事情忘于脑后。
邓树的老婆正在布置灵堂,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此刻正躺在一口比他大了很多的棺材里,微闭双眼,像睡着了一样。因为孩子走得急,来不及定制棺材,只能在棺材铺里挑了一个大人用的,孩子躺在里面更衬得弱小可怜。
看着这么小的孩子,陆有德都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死者已矣,惋惜也没什么用处,好在这孩子走得平静、没经历什么太大的痛苦,尸身上察觉不到怨念的残留,脸孔甚至还像活人一样生动,附近也找不到怨魂小鬼,实话来讲是不需要超度的。不过陆有德还是按照度亡科仪,开坛作法,该有的步骤一样没少,不过到了念诵度亡经文的时候就随意起来,他和顾十良两个都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反正别人也听不清楚他们念什么,就这么糊弄了三天。
这几年,顾十良跟着陆有德做了很多次度亡法事,已经见过许多尸体,人死后,尸体上一般很快会出现尸斑,几个钟头之内会变得僵硬,过上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变软,但三天来这个孩子却没有发生这些变化,让人不免有些疑惑。顾十良甚至隐隐觉得,这小孩儿身体里好像还有一丝生机,趁着小孩家人不在的时候,他多次确认过,尸体确实是冷的、也没有丝毫脉搏。
顾十良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陆有德,陆有德其实也发现了异常,不过他经验更丰富些,知道世上确实存在一些看似不合常理的事情,但其实都有原因。这小孩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敢说,假死返生的事情他也是见过的,但这种情况毕竟太少,这孩子也可能仅仅是尸体因为某些不明的原因,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而已。他们师徒的发现,暂时也不宜告诉邓树夫妻,一对已经接受自己孩子死亡的父母,胡乱扔给他们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最后又化成泡影,实在过于残酷。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陆有德还是想了个办法,这孩子本来应该今晚下葬,但他告诉邓树夫妻,今晚的时辰不对,他推算了下,得等到明天中午才行。陆有德想给这孩子的尸体再留点时间,如果是出现了罕见的假死,那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也足够他醒转过来。
即使出来做法事,顾十良晚上的存想也不能停下来。特别是陆有德让他吞的那枚妖丹,是一只老猫坐化后结出来的,习性竟然像生前一样,白天休息、晚上作乱,所以入夜之后他得花大力气稳定内息,才能保证不出乱子。
如果正常炼气,他入定后可以一口气坚持到天亮,除非感知到外界有什么危险,否则不会自行出定,也不会注意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他现在要稳定妖丹和内息,比单纯的炼气要困难得多,一晚上要中断好几次。夜间中断的时候,顾十良隐约听到邓树家里来了几个人,他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商量什么事情,邓树和妻子后来好像还发生了争吵,不过顾十良对别人家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没有仔细探听。
第二天早上,陆有德和顾十良去灵堂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进去一看,见邓树已经把棺材盖合上了,正在钉钉子。他们都有些奇怪,不知道邓树这么着急干什么,与他说话的时候,留意他眼神有些闪烁,好像藏着什么事情。
陆有德耐心地等到了中午,棺材里仍旧没什么异常响动,他知道,这孩子应该是真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确定不会再有什么意外,陆有德告诉邓树,时辰到了,可以起灵送葬了。邓树找来了几个人帮忙抬棺,陆有德主持入殓仪式,将这棺材送进祖坟下葬。他们送葬的时候经过村口,看到邓树的妻子在路边坐着,眼睛红红的,好像大哭了一场,精神也有些恍惚。她一上午没出现,給儿子送葬也不来,竟然一直坐在这里,让人实在费解。
从中流村回来后又过了半个月,陆有德接到了一封信,看完之后他眉头紧锁,第二天就出门去了,说是去买些东西,过几天就回来。陆有德走后两天,道观里的米粮见了底,顾十良准备去镇上买一些。他搬开神堂角落的一块地砖,地砖底下被他偷偷挖空了,放了他八十多个大洋,他准备取一点出来。
顾十良刚上山的那两年,因为年纪太小,又是少爷出身,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类似劈柴、做饭都是陆有德自己来。随着顾十良慢慢长大,这些生活上的杂事基本上两个人对半分,不过类似采买花钱的事情,却逐渐全给了顾十良。
陆有德是个颇为高明的骗子,有许多来钱的手段,顾十良姐姐寄过来的钱,也有一半会流到他手里。没上赌桌之前,这家伙就活脱脱是一只貔貅,银钱到了他手里,肯定有进无出。不光如此,因为顾十良还小有些积蓄,陆有德也会想方设法偷过来,而这些钱到了陆有德手里,最后肯定都会在赌场里输得一干二净!
顾十良每一次藏钱都是和陆有德斗智斗勇,稍有不慎就被这个小偷光顾,而这次打开地砖之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张字条。
“好徒弟,这些钱先借为师一用!”
震惊之余,顾十良只好又去打开另外两处藏钱的地方,但果然不出所料,这两处地方也同样空空如也,都只剩下一张字条。这下顾十良感觉天旋地转,这老家伙竟然把自己的钱全偷走了,一分也不剩!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十良冲出道观,发出了杀猪似的怒吼和惨叫:“啊——!陆没德你这个老赌鬼!老混蛋!有本事你永远别回来!老子他妈的杀了你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