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对白天投影里的那位导师，你是什么看法？”
慕容复一瞬不瞬地看着萧峰，琥珀色瞳孔闪烁着隐约的希冀。尽管被萧峰毫无保留的感情所打动，但数十年如一日的谨慎理智仍然警告着他，于是他为自己设下最后一道底线：只要萧峰支持导师的说法，不，不需要支持，只要他不反感，我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祈求他的庇护。
灯光下，人类漂亮的瞳孔倒映出对面仿生人急剧变化的脸色，时间似乎一帧帧放慢，慢到人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仿生人嘴角如何一丝丝下压、浓眉又如何一点点扬起，眼底的柔情毫不留情地尽数褪去，转化为夹杂着厌恶的森然冷厉：“什么导师，不过是个藏头露尾的教唆犯、疯子罢了，为了一己私利煽动叛乱……”
一切声音骤然远去，蒙蒙雾气将慕容复湮没，吞掉了他的视觉、听觉，钻进他的脑海膨胀成一团，他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再思考。心脏似乎坠入最黑暗的深海，冰冷、滞涩，皱缩成小小的一块。
求求你……求求你，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喊，但始终无人理会，于是终于渐渐微弱下去。雾气开始散开，隔着一层绒绒的光，人类听到仿生人还在继续：
“北境那位自称人王的逆贼已经被联邦剿灭，这个所谓的导师也不会例外。”仿生人抬起头，眼中升起的柔情还来不及将未散去的厉芒遮掩完全：“……慕容，你不要多想。”
似乎已经彻底化为一座石膏像，人类僵硬着一动不动，直到仿生人的长篇大论结束的十几秒后，他才再度活过来，脸上呈现出一个完美得几近虚假的笑容：“你说得对，”看着仿生人的脸，他轻柔但肯定地说：“放心，我不会多想的。”
“说起来，那团天上的白光是你弄出来的吗，你怎么做到的？”自然而然地转入下一个话题，慕容复眼中带上好奇与担忧。被青年略带仰慕的神色打动，萧峰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自己生死相依的战斗伙伴——降龙·廿八号战斗机甲。
仿生人神采飞扬地说着，人类面上带笑，时不时接上一两句，场面看上去十分融洽，但只有人类知道，自己的思绪已经和躯体分离。
仿佛将自己剖成两半，一半冷如坚冰，一半痛彻心扉。冷峻的一半在说，你看，事实上，这个仿生人和其他仿生人也没什么不同，你早该有所预料了，不是吗，不然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呢？痛苦的另一半则在哭泣，逼着人类用隐带留恋和缱绻的视线一寸寸描摹仿生人蕴着脉脉温情的眉眼。
恍惚分裂里，人类听到仿生人说——那台联邦目前最先进的机甲，名为降龙的机甲，是他三年前战功的奖励。
“三年前战功的奖励”，人类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将重心落在“三年前”和“战功”字眼上。三年前，仿生人还在北境服军役，那么他所谓的军功，剿灭的对象除了北境蛮人外还会有其他吗？
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终于被彻底击溃，理智尘埃落定，痛苦奔涌而出，人类突然将头埋在仿生人脖颈。感到颈部传来的温热湿意，仿生人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
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萧峰听到青年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萧峰，我很担心你……”
“我还是让他担心了……”担忧已久的念头化为现实，想到平日里不肯服输的骄矜青年正伏在自己肩头无声哭泣，萧峰心中又酸又软，间或夹杂着爱人心系自己带来的隐秘欢喜，像苦涩至极后的一缕回甘。
心底动情不已，粗糙大掌抚过青年微微颤抖的脊背，他用自己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在青年耳边哄劝：
“都是我的错，我该早点跟你报平安的，慕容，别怕，我不是好好地坐在这儿吗，别怕，慕容……”
在萧峰的柔声安抚中，慕容复渐渐止住哭泣，似乎感到十分丢脸，他用力挣开对方的怀抱，狠狠抹了一把脸后起身奔进卧室。
怀中再度变得空落落，萧峰不舍地望着青年的背影，双拳下意识握紧。
想要伸手钳住逃跑的青年，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让青年只能看着自己的眼睛，听自己一字一句柔声致歉；想要吮去他面颊的泪，吻他湿润的纤长眼睫，对他一遍又一遍地倾吐爱意；青年一定会害羞地别过脸，而自己会不顾他的意愿、强硬地捉住他掰回来，逼他退无可退地直面这满腔的爱与悔。
缓缓松拳闭上眼睛，把所有欲望冲动埋葬在眼前的无边黑暗，萧峰滑动了一下喉结，在心里对自己说：慢慢来，不要吓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