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怎么随便抓人啊！”两个士兵冲上来，嘉岚尚在错愕，就被一左一右钳制住。梁淞铭反应比较快，隔着一道封锁线，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得直跳脚，语速飞快的和人理论，眼见理也说不清，干脆拼了命往封锁线这边冲。但书生能有几两力气，那士兵轻轻一挥，他一下子连退数步，就差踉跄倒地。
嘉岚自己反而坦然，她才从学校里出来，除了家里父亲几位姨太太的鸡零狗碎，没碰上更不讲理的事，心里虽然晓得军阀横行无忌，但听说和亲历毕竟是两码事，以为不过是请她过堂了解了解情况，说清楚自然就放了自己，因此并不怎么以为意。倒是见了淞铭着急的满头大汗的样子，心情说不出的意外大好。
那位小姐，管她什么来路，总不过是捧场做戏。淞铭这样的职位，想来生意场上应酬，也是难免的。
人要是往牛角尖里钻，总有更逼仄的角落供那点弯来折去的思绪容身；要解脱自己，也不难柳暗花明。
于是反而从容释然，和淞铭远远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无事，便顺从地跟那两个士兵走了。路过顾先生车边之时，他那带着点回味和自嘲的笑恰好从脸上滑下来。
顾先生懒懒靠在后座，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车前，像在看什么，又像眼里空无一物。他没有转头，清寡的几近倨傲的神色丝毫不见波澜，只眼角到太阳穴的那一小片区域几不可察的紧了紧，一闪即逝的，恍若错觉。
待嘉岚走过，他才像刚好想起了因这封锁打断的要事，淡淡吩咐已回到驾驶座的司机：“掉头，去霞飞路。另外给高野先生打电话，让他来兴亚皮货公司找我。”
**
顾先生做东道，请不久前才走马到任的陆将军听戏，叫的是新泰华，沪上尖上掐尖的戏班子。新泰华的苏云仙擅唱南曲，一支《游园惊梦》唱的人是神魂颠倒，只这一曲，便在顾先生跟前邀足了宠，风头无两。
苏云仙卸了妆下来下来道谢，这边已酒过了数巡。陆新铮是天津人，武备学堂出来的，甲午海战后还参与刺杀过叛日的间谍，算是个进步青年。但进步青年到了中年，不知怎么就原地踏步乃至退步了起来。
顾先生惯于这些人打交道，推杯换盏，拿糊涂话换明白心，等到礼一收，就万事大吉了。
该说的话说了，该叙的礼叙了，陆新铮推说还有事，就要走，见苏云仙一袭长衫，水仙花一样风仪亭亭地走进来，不由多看了一眼，赞他“不输梅先生”，其实梅先生究竟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但夸是真夸的。
陆新铮一走，云仙在顾先生身边落了座，笑道：“又来了一个。他们军阀来来往往，是地地道道流水的营盘，我不明白，你是本地的佛爷，他们不自觉来敬你，你还礼贤下士？”
顾先生端起酒盏，眸光像大多时候一样半敛着，有种不经心的慵懒意味，笑道：“破财免灾，强龙虽然压不过地头蛇，但殃及了我这块领地，到时鱼死网破、一片焦土，也妨碍我觅食……”
“呸，你是不是蛇我不知道，就他们也配叫强龙？不过是一群臭虫打架，平白搅得满天下恶臭味！”云仙前几年吃过杜大帅的亏，对军阀恨之入骨。然而白眼归白眼，笑还是笑着的。云仙天生一双媚眼，比女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小就对自己的长处懵懵懂懂，及至后来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才切切实实领会了这一双眼睛的好处。是以暗地里勤下功夫，练出了这一手笑中带骂、骂里含笑的本事，让人就算是被他指着鼻子骂，也甘之若饴：“就这样还好意思叫新铮！我看破锣还差不多！“
顾先生刚只顾着劝酒，菜没动两筷子，这时才得空舀了一勺蟹粉豆腐，腹中空空，没兴趣和他长篇大论、在军阀的思想进步性上做文章，随口撂了一句：“跟这种人争什么闲气！“
苏云仙善看眼色，立刻明白过来，换了个话题，问：“听说你今天在街上，让姓陆的手下帮你抓了个人？”
顾先生筷子微微一停，轻哂道：“都求到你这来了？速度够快的啊！“
苏云仙知道他的警惕心堪比冬雪天的野狼，索性不拐弯抹角，直剌剌道：“是。下午有个姓梁的银行家来找我，我想着你做生意，总免不了跟银行打交道，就应承下来替他问问。”
顾先生停住的筷子收到跟前的菜盘边，索性就势夹了一颗虾仁，送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了嚼，方漫不经心问：“给了你多少好处？”
苏云仙一怔，低头道：“三条黄鱼。”
顾先生轻轻一笑，搁下筷子：“这样，我借张虎皮给你使，怎么样？“他比出两根手指：“你替我接着诈诈他，等出到了这个数，你再来找我。”